“西施破”坡陡路滑,单匹牲口气力有限,很难把大车拉到顶。所以进城的马车、骡车、牛车都会在坡底结帮组队,等攒够足够多的牲口了之后,才把三五匹牲口挂套在一辆车上,合力把车拉到坡顶,再下坡把其他车依次拉上坡。马、骡、牛是张口货,和人一样,要吃要屙。上陡坡一拽一出力,就少不了要拉要撒。时间一长,这段坡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稀屎坡”了。
那年月当地人还没有听说过“化肥”这个稀罕名词。但他们知道并笃信一句话:庄家一枝花,全凭肥当家。这个肥当然指的是农家肥,人畜粪尿,当然也包括“西施坡”上的那些牛马粪。在庄户人眼里,那哪里是粪,那分明是白生生的白蒸馍,喷香喷香的。
路是公家的,路上的粪自然也是大家的。各家各户的男女劳力都拿着铁锨,提着粪笼去“西施坡”抢着去拾粪。在他们看来,这和当年拿着口袋去生产队长房里分粮是一样样的。人多粪少,吵架干仗是常有的。为了解决矛盾,大队干部给各家各户排了顺序,两户一组,写在一个柏木板上,木板轮流到那两家了,就该他们去拾粪了。其他人是坚决不能去的。如果去,抓住就按盗窃罪扭送到镇上去处理。即便如此,轮到的那两户人家也必须在第一时间里把粪拾到自家笼子里,施到自家地里才算踏实。毕竟,牛马粪的诱惑太大了。
那年冬天,木板流转到我家,我知道我们和水爷是一组。爹前几天帮着下湾里的栓子伯抬椽檩的时候不小心闪了腰,请人用热酒推了两回,见好了些,但还是不敢弯腰。
晚饭时候,我一直看着爹,等待着。
爹不动声色地嚼着包谷面馍馍,腮帮子一抽一抽的。
娘忍不住了,说:“明儿就到咱家去拾粪了,自留地里的麦长得不太好,等着用粪哩。”
爹没有抬头,说:“我知道,明天让栓子哥和水爷去。你甭操心。”
“爹,我想去,我能行!”我必须在家里需要男人的时候站出来,虽然那时我只有十三岁。
“你?不行!拾粪是个眼色活,牲口拉不动了车就倒遛,出了几回事了。”爹看着我说。
我感觉到了他在否定我的同时,眼神里带着些赞许。我被这种眼神鼓励了,继续争取:“爹,我能行,我有啥不懂了就问水爷,我能行,让我去吧。”
爹没有回答,目光看着娘。娘没有迎接爹的目光,只是不停地给我碗里夹面沙面沙的蒸洋芋,我知道她还在生栓子伯的气,但也心疼我。
饭后,我去收拾铁锨和粪笼还有水担。我看见爹披着黑袄弓着腰去了水爷家,过了一会,娘也去了。我心里激动了起来。
半晌,娘喊我进爹的屋子,我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忐忑心情跨进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矮矮的土门洞。
爹说:“你晚上睡早些,明天和你水爷去拾粪。笼担、铁锨我给你拾掇。你这牛犊子去调一调也好,迟早都要驾辕。多听你水爷的话,粪是闲的,注意安全。”
我嘴里答应着,心里一阵激动,却不敢抬头,我怕看到爹和娘期待又担忧的眼神。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心里这样想着。
前半夜咋也睡不着,后半夜感觉刚刚睡着就被娘轻轻地唤醒了。她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酸菜杂面,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水爷过来叫我,看我如临大敌的样子笑了笑,说:“不急,不急,起来的早不一定能拾下粪,牛还没有给你屙下哩。哈哈,哈哈!”
水爷个子不高,甚至还没有我高。听爹说水爷的爷爷当年是大地主,太头村方圆的平地和坡地几乎都是他们家的。但到了水爷爹手里的时候连着被土匪绑了四、五次票,卖房卖地,几乎倾家荡产。水爷是个乐天派,天生一副好嗓子,还会男唱女声,一个人就可以唱一出“智斗”,有板有眼的,总能赢得满堂彩。
到了“西施坡”底,远远就听见人嘶马叫,人和牲口呼出的热气白蒙蒙地笼罩在上空。车把式们望见了水爷都纷纷打招呼。
“水爷,来一段《智斗》吧,我最爱听您唱的刁德一,比广播里的得劲儿!”
“唱吧,水爷,您瞧我这枣红马,知道您今要来拾粪,昨晚喂了一肚子料,保证您几担子都担不玩!”
“水爷,您抽一根我这纸烟,过过瘾了给大家伙唱一出《梁秋燕》!”
……
水爷乐呵呵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无论谁让说让他唱戏,他都笑着,不停地点头说好,眼睛却始终盯着骡马车打量。
末了,水爷暗暗扯了扯我的袖口,我跟着水爷走到稍离人群的一处僻静地方。
水爷收起笑容,正色说:“寿娃,今天的粪怕是不好拾了。”
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水爷接着说:“今天清一色全是马车,连一个牛车都没有,车把式也都是年轻小幺。”
我还是丈二金刚莫不着头脑,等着他继续说。
水爷说:“马上坡靠的是一股子冲劲,能冲上去就上去了,上不去就要遛坡。牛上坡凭的是蛮劲,不紧不慢,但肯定能上去。以往都是牛马配,单独靠马爬坡最容易出事。”
我说:“那就等一会,说不定还有牛车来呢。”
水爷摇摇头说,:“这个时辰没有来,肯定没有了。再说了,这帮马车拉的都是山货和木头杠子,时间再晚了就不赶趟了。”
正说着,那边的车把式们开始套车了。
水爷扭头看着那帮年轻的车把式嘻嘻哈哈地套车,不觉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这一帮子娃娃,差他们的父辈太远了,没有一个车把式的样子。”
说罢,忽然转过脸来对我说:“寿娃,要不今咱不拾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不拾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嚷了起来。
“拾!咱们的男子汉第一次出来拾粪,爷一定帮你好好拾。”水爷又恢复了平时乐呵呵的样子。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马车开始爬坡了,我急忙抄着家伙什往过冲。水爷一把拉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四匹马拉动下的第一辆大车朝着坡顶冲去。果然,马车冲到离坡顶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住了,马在拼命挣扎,但车子却僵在了那里。几乎所有人都紧张地站了起来,水爷急忙把我朝路边推了推。
马儿们在车把式凌厉的鞭打中终于挣扎着继续拖拽。车子又开始移动了,一点,一点,终于爬到了坡顶。山顶上传来两声清脆的鞭响和胜利的口哨声,山下一阵欢呼。
水爷赶忙跑过去,和他们激烈地说着什么。不多久,我看到第二辆车也准备出发了,这次套了六匹马。水爷再三给车把式叮咛了后,匆忙跑向了我。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给你拾,你躲在边上,千万不要上路!”我从来没有见过水爷今天这样严肃过。
我被吓着了,怔怔地看着水爷拿着工具向马车追去。
不多时,水爷提着少半笼马粪一路小跑从坡上跑下。捧着笼里的马粪兴奋地说:“寿娃,你瞧瞧,这马粪多好,养分足着哩,指定发庄稼!你开过年麦忙后就等着吃白馍馍吧!”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老脸涨得通红,头上热气腾腾。
我接过粪笼,把里面的牛粪抖落到水爷事先挖好的土坑里,顺手又把空笼交给水爷。
水爷稍一愣神,接过笼子又朝着准备上坡的第三辆马车奔过去。边跑边喊:“好,爷再给你拾一笼白馍馍去,你留神遛车!”
这一次,马车第一冲到达的高度明显的不去前两次了。六匹马再一次僵持在那里,车把式的鞭子更狠、更密了。马儿们拼命往上拽,马腿开始明显地颤抖了。黄绿绿、毛渣渣的马粪随着马儿的一阵阵冲刺纷纷倾泻。我像苍蝇一样被眼前的情形吸引了,心莫名地狂跳。如果我能把这些马粪全都拾回家,施到自留地的麦田里,爹和娘该有多高兴啊。
“水爷呢?他为什么还不去拾粪?他该不会是害怕了吧?或者他故意不让我上去好让他把这天底下最好的马粪独占?”我开始焦虑了,愤怒了。
水爷瘦小但矫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他该出现的位置上了。他已经冲到了距离马最近的地方。开始他还用铁锨飞快地铲起马粪装进笼中。到后来,喷涌的马粪明显地使他应接不暇了,开始弯下腰去,用双手飞快地抓起马粪,往粪笼里丢去。那情景,像极了麦收时节里庄稼人泼着命的龙口夺食。
“遛坡啦!”有人嘶喊起来。我寻声望去,最边上的一匹马累瘫了,前腿一软,栽倒了。装满木头杠子的车子瞬间失去了平衡,拖曳着还在拼命挣扎、嘶鸣的马儿们,轰隆隆向坡下极速滑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水爷的身影。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瘦小的身躯被装满木料的大车重重地撞倒轧过。父亲为我准备的粪笼骨碌碌地从坡上滚下,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笼里还残留着冒着丝丝热气的新鲜马粪。
水爷被停放在堂屋里一张发黄的芦席上,身上穿着临时买来的宽大的紫黑色老衣,脸上盖着一张褐色的麻纸。
我哭喊着想要再看一次水爷的样子,被老泪纵横的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别看了,太惨了,让你爷走吧!”
三十几年过去了,我心中的内疚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丝毫消减,我无数次用脚步和心灵丈量着“西施坡”的曲折和高度,那里有水爷不散的魂,也有我悔恨的泪。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水爷说过的那句话:不急,不急,起来的早不一定能拾下粪,牛还没有给你屙下哩。
(作者:拜尚钰,商州土著,商洛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www.288sb.com机关干部。)